雨季

外面雨下得很大，连续的雨天已然让我全然忘记外面的世界。我和她躺在床上，宛若两个赤裸的幽灵。她拿手指戳我脑门，白痴，我还穿着睡衣呢。是的，我也穿着。但是我们的灵魂是何等苍白，纸上写不了半个字，没人会把这当书看，没有存在的价值。无聊的气氛让我麻木，我想说点什么，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措辞。或许是我太紧张了，紧张到就连这样慵懒闲适的夏日午后都救不了我的焦虑症。或许我想问时间，问我们已经像这样躺了多久，问雨什么时候停。但我知道她没有答案，她和我一样痛恨这漫长的雨季，她比我更想出去，虽然她隐藏得很好，但我知道，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，对我来说虽然怎么都一样，但同床异梦的日子也不好过，我宁可把这床劈成两半，但还不如现在这样心照不宣。至少，我还能安稳地占住自己的这部分，未来可能霸占整张床，就看谁更有耐心了。

她说她之前很喜欢雨天的午后，可以慢悠悠地煮咖啡或红茶，用甜品和音乐给静谧悠闲的世界调色。然而现在咖啡已经喝得见底，茶叶发了霉，饼干和沙琪玛也不愿再尝一口。也许真的是老了，虽然感觉镜子里的自己还年轻，面容姣好，只要搽一点粉擦些口红就能春风满面地出去，可惜现在全用不上。我安慰说这样也挺好，很真实，这不正是年轻的象征么？她说我不懂，年轻是要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见人的，不是迫于环境压力就浑浑噩噩，不肯打理自己的人生，这明明是衰老的体现。我说你可以化妆给我看。她撇了撇嘴，把头扭到一边去了。我或许被她说服了？我停留在原地，反刍刚才的话，想拿句话挽回她的颜面，想了半天，告诉她其实已经把最好的一面给了我，素颜不比化妆差的，既美又真实。她冷笑一声，仿佛怀疑我说话的用意。

我尽力保持冷静，因为这连日的雨让我的神经衰弱，现在一点异动就会让我失去理智，比如那让我毛骨悚然的笑，我的身体一听到这声音就不由自主地抽搐，一如睡梦中的鬼压床。我很想解释，但解释代表着前功尽弃，她只会更不高兴，还不如让她怀疑我的意图，而不是所说话的真实性。她说捧她也没用，人是最了解自己的，心态年不年轻能从别人眼里看出来么？有活力的人，可以在这雨里翩翩起舞，可以像电影里那样追随自己所爱的人，在雨中相拥。而我们，仿佛躺在棺材里，让瓢泼大雨冲洗坟头。

我的胃酸直往上涌，很显然我不了解她嘴里的浪漫和行为艺术的区别，而且无法想象我现在的状态竟有如地狱般的糟糕。仅仅是等待雨过天晴，怎么就成了亘古不变的木乃伊？我说有我陪着你，长相厮守、白头偕老不好吗？她说很好，但这样的生活太单调，相比于两个人被雨季埋葬，她更希望我能像手持宝剑的勇士，身着盔甲驾着白马，从腥风血雨里杀进来，拯救她被囚禁的灵魂，带她穿过刀光剑影，越过悬崖涉过险滩，两个人在绿洲中坐着，在夕阳下饮马。我说这像是童话故事，现实是我们谁都没被囚禁，或是需要被拯救。她说我不懂，现在不是等雨停这么简单的，而是行动被约束，手脚被套上镣铐，怎么能说不需要被拯救呢？而且目前的情况来看，她更像那个持宝剑的勇士，而我倒成了赏脸让走都迟疑着不动的囚犯。这话说得我很惭愧，如果我是站着而不是躺着，一定脸红得抬不起头。

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，我突然很想问她，该去哪儿呢？她一定会说，这是我该考虑的问题。其实去哪儿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体会抵御困难侵袭的刺激感，享受冒险带来的乐趣。不管怎么怪诞离奇，都会比现在要好。至于到那时是否真的如她所设想的那般美好，总之一切都是我造成的，她又没有迫使我做出选择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我们是一类人，所以能在一张床上绝非偶然。我何尝不想有人引领我冒着风雨出去闯荡，体会别样的人生，又不用负责任。可是这样的人太少，所以我只能在想象中活着，和她一样。幸运的是她想象的对象是我，但也许只是安慰我罢了。

我们都在逐渐衰老，很快她就会意识到能安稳地躺在这张大床上是一种幸福，如果她脑中的希望能够稍微减退一些。想再多也改变不了我们本该在这雨季的一张孤零零的床上这个事实，因为安逸要好过不确定，我不是那个享受冒险刺激的勇士，她也不是，否则不该有被拯救的期盼。真的勇士，早拿起利剑朝身上的铁链砍去，而不是等链条锈蚀自行断掉，或是有谁能解开。既然留下，就有留下来的道理。我终于鼓足勇气问她，我们是否在这张床上待了很久。她说她不记得了，自打这场该死的雨将我们困在这间屋子里，好像没下过床。

那应该是很久了，我说。

我们都失忆了，失忆到连为什么从雨季开始就躺在床上这件事都不知道，时间也被遗忘，所以经历了漫长的等待，我们无法回想过去妥协的理由，而是用幻想未来抚慰躁动的内心。这点让我异常崩溃，虽然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，但还是忍不住向她确认。一切都是确凿无疑的，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要等这么久，或许会花点心思规划未来，至少生活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潭死水，连回忆都无从谈起。一间屋子里，两个空洞的灵魂能有什么值得探索的呢？我总想以此抚慰内心的悔恨。或许真如我所想，不管怎么构思，最终还是迎来这样的结局，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何况时间对我们而言已经不重要，这本就把握不住。只是一直等待，对于奋发向上的人来说，我们像是一掷千金的败家子。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，也没有要做的事，所以就一直躺着，等雨停了就再想办法消磨时光。

她说她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，这会把她逼疯。她下了床，走到窗户前，想打开毛玻璃看看外面，刚开一条缝，雨水就灌进来，仿佛她砸开了水族馆的玻璃。我说关上吧，她说看到了光亮。我说打开灯一样有光亮。她说不一样，那是自然的光，是新鲜的阳光。我说雨天怎么会有阳光，出幻觉了？她直接把窗户拉开，这让我惊慌不已，大叫把地板都打湿了。她似乎没听到我的声音，整个人都埋在绵密的雨中。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睡衣，她毫不在乎，趴在窗台上，似乎在欣赏雨景。我怀疑她疯了，但我没法阻止她发疯。理智让我在干爽的床上安稳地躺着，她要怎样我没法改变。她就这样看了好久的雨，突然扭过头来看我一眼，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，但什么也没说，攀着窗台，跳到窗外。

我惊魂未定，不知道她要去哪儿，但她去哪里都该先把窗户关上，因为按照现在的趋势，过不了多久屋里一定会变成游泳池，说不定我会和床一起飘起来，到那时我就更下不了床了。我怎么都不情愿下去关窗，一是待在这张床上太久了，下去不太习惯；二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，房门已经锁了，钥匙被我丢了，她要回来也只能从这里进，我可不耐烦下来两次只为开关窗。就这样，我意识清醒地睡了过去，等鼻孔被灌进水也不睁眼。睡梦中我不断挣扎着，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溺水，我张大嘴呼吸，可是水灌进喉咙，让我呛得几乎窒息。这时我醒过来，看到屋里的水溢出窗外，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杞人忧天。是的，我忘了这是十一楼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–作者：墨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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